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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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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認識靳川的第一天,朵棉就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,他另類的性格,獨特的思想,以及離經叛道的行事方式,無一不令她想一探究竟。

童年是決定一個人性格的關鍵。

她想,像靳川這樣與眾不同的人,成長環境也必定與常人不同。

但她怎麽也沒想到,自己會從靳川小姨的口中聽到“私生子”這個詞,更沒有想到,這個平靜的、充滿了陽光和希望的午後,那段關於靳川的過去,會經由一個所謂的親人的口,猝不及防,在她面前鮮血淋漓地鋪陳開。

故事的起點要回到二十年前。

靳川的母親叫靳小蘭。靳小蘭出生在東北一個叫小邱河的村子裏,除她以外,家裏還有兩個妹妹,一家五口就指著一畝三分田養活,生活得貧困而拮據。後來,順應農村人員外出務工的大潮流,成年後的靳小蘭跟著村裏的另幾個遠親一起來到了J市——地處中國南方,全國首屈一指的發達城市。

靳小蘭自幼生長在農村,讀完初中之後便輟學在家務農,文化水平不高,也沒有一技之長,只能幹一些保潔或者端盤子洗碗的工作。

不知是幸還是不幸,在人才市場的路邊坐了幾天之後,一個抄著口本地口音的中年女人找上了她。

中年女人告訴靳小蘭,她是給一戶有錢人家洗衣打掃的保姆,因為兒媳生了孩子需要人照顧,她必須辭工回老家一年。但是主人要她在走之前再找一個保姆頂替自己這一年的工作。

主人家經濟條件非常好,在寸土寸金的J市,他們住得起獨棟式小洋房,家裏除了自己以外,還有一個傭人和一個司機。出手大方,給保姆的待遇也很不錯。

中年女人覺得靳小蘭年輕,老實樸素又清秀白凈,很面善,便問她想不想幹這份活。

靳小蘭欣然同意。

於是,中年女人帶著靳小蘭去了那戶有錢人家試工。靳小蘭不怕臟不怕累,吃苦又耐勞,很快就得到了女主人的認可。就這樣,她成為了那戶有錢人家裏保姆。

一段時間過去了,女主人對這個農村出來的年輕姑娘很有好感,時不時便和她聊天。

通過和女主人的交談,靳小蘭知道了,女主人的丈夫姓張,家裏的玉石生意做得很大,他們還有一個兒子,在英國讀書,年紀只比她大一歲。

國外的聖誕節類似於中國的春節,所有學校都會放假,所以那年年底的時候,女主人的兒子回來了。

那是靳小蘭第一次見到張青山。

年輕男人從汽車上下來,挎著一個帆布包,踩著一雙帆布鞋,高大英俊,神色慵懶,整個人的氣質時髦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。

原來這就是大城市的“海歸”,喝過洋墨水兒,還真是不一樣。沒怎麽上過學的靳小蘭很羨慕。

張青山是大戶人家標準的紈絝子弟,家世好,自身條件也好,在英國的時候身邊圍的都是些千金小姐或者洋妞,還真沒見過農村來的小姑娘。

質樸單純的小保姆很快引起了張青山的註意。

他們好上了。

農村少女和富家少爺的相遇,這個故事的開頭,符合一切夢幻浪漫的童話。然而現實畢竟不是童話,所謂的“王子和灰姑娘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”,僅僅是虛幻的憧憬。

靳小蘭和張青山的愛情沒多久就被張母發現。她雷霆震怒,不留一絲情面地把靳小蘭趕出了靳家。

張青山原就是玩玩兒的態度,被張母臭罵一頓之後也就收了心,繼續回英國上他的學。

靳小蘭心灰意冷,離開J市回到了小邱河。

如果故事在這裏畫上句號,那麽這就只是一個渣男和一個悲情女孩兒的愛情故事。然而,命運最喜歡緊緊扼住不幸之人的咽喉,在回到小邱河的第三個月,靳小蘭發現自己懷孕了。

靳父暴怒,拿雞毛撣子把靳小蘭打了一頓,然後把她連拉帶拽地拖去了街上的衛生站,要她把孩子打掉。

靳小蘭原本只是一言不發地流淚,真躺上手術臺時卻不知怎麽的,瘋了一樣地反抗。

醫生沒轍,只好作罷。

靳父差點被這個女兒氣吐血,一怒之下把靳小蘭趕出了家門,要她要麽去把孩子打了,要麽就永遠別回家。靳小蘭只好住到了靳母出嫁前的老房子裏。

幾個月後,那個註定要飽經苦難的孩子出生了。

靳小蘭讓孩子跟了自己的姓,給他取名“靳川”。

靳小蘭雖然是個農村女人,文化程度低,但出於母親保護孩子的本能,她下意識地對靳川隱瞞了他的身世。她告訴靳川,他的父親是個木工,老實,善良,顧家,很愛她和靳川,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。

那時,小靳川用疑惑而天真地眼神看著靳小蘭,問她,“那爸爸為什麽不和我們住在一起?”

靳小蘭黯然回答他,“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。”

於是,那年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一件事,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。大家都有爸爸,他沒有。

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著。

靳川慢慢地長大。

靳父和靳小蘭的關系沒有絲毫改善。村裏閑言碎語滿天飛,靳父視這個未婚生子的女兒為恥辱,兩個妹妹也覺得這個姐姐丟了她們全家的臉,從不過問靳小蘭和她的孩子怎麽生活。就只有靳母時不時偷偷托人給靳小蘭送點錢和糧食。

於是,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二件事,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。大家都有一大堆的親人,吃飯的時候圍一桌都坐不完,而他只有一個姥姥。

生活就這麽拮據地過著。

可漸漸,靳小蘭發現光靠母親給的那點錢和糧食根本不能養活靳川——孩子長大了得上學。自己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才會被人騙,她一定得讓靳川接受教育。

靳小蘭開始一邊種地養雞,一邊去街上幫人洗衣服,承受各式各樣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,從窘迫,到麻木。

靳川偶爾會跟隔壁的幾個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打水漂玩兒。

小哥哥小姐姐總是笑著喊他私娃子(私生子)。

靳川不懂什麽是私娃子是什麽意思,他好奇地去問靳小蘭。

靳小蘭聽完以後冷了臉,叫他以後不許再跟隔壁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玩耍。

對孩子來說,媽媽的話就是聖旨,小靳川不敢不聽靳小蘭的話,只好乖乖在家裏待著。偶爾,跑到田裏去捉蛐蛐兒。

蛐蛐兒是靳川唯一的朋友。

終於,他到了上小學的年紀。

靳小蘭省吃儉用攢下了街上小學的學費,把靳川送去了街上的小學報道。

九月一號那天,六歲多的靳川背著媽媽給他買的新書包走進了學堂,孩子的世界是張白紙,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走出那間磚瓦房,靳川充滿期待。

而這一天,靳川又聽到了“私娃子”這個詞。

小朋友們臉上全是樂悠悠的笑容,把他圍在正中央,拍著手,不停地喊著“私娃子”。

靳川皺眉,有點不高興了,“為什麽我要叫私娃子?”

“嘻嘻。”一個小男生露出一個滿是惡意的笑,“因為你媽媽不要臉啊。我媽媽說,只有很壞很壞的壞女人才會生出私娃子喔。”

小男生越笑越開心,露出一口白牙。

後來,小男生被靳川摁在了教室門口,那口雪白的牙,被他一拳一拳打得只剩幾顆。

於是,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三件事,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。其它小朋友都不是私娃子,就他是。

靳川討厭別人說媽媽的壞話。

有人說,他就打到他們乖乖閉嘴,不閉嘴,就打到他們說不出話。

久而久之,敢當著靳川的面喊他私娃子、說他媽媽不要臉的人越來越少,而逐漸長大的靳川,性格也越來越冷,越來越怪,越來越狠。

就這樣又過了幾年,靳川升入五年級。

命運的悲劇和狗血在這一年,上演得淋漓盡致——長期勞累過度的靳小蘭暈倒在了街上,那時天黑路暗,一輛小貨車毫無意識地從她身上碾了過去……

靳小蘭的突然去世在小山村裏掀起了軒然大波。

小磚房裏搭了簡陋的靈堂,看熱鬧的村民把那間從來無人問津的小磚房圍了起來,大家議論紛紛,悄悄觀望著靈堂裏終於聚在一起的靳家一家。

靳母哭得肝腸寸斷,說靳小蘭走得突然,她最牽掛的無非就是自己的孩子。靳川才十歲,還要上學還要生活,希望靳小蘭的兩個妹妹能收養靳川,給他一口飯吃,供他把初中讀完。

兩個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,心思各異,都沒說話。

短暫的沈默之後,她們展開了一場拋繡球似的拉鋸戰,又哭又鬧,說自己有難處,說自己家連揭開鍋都困難,總而言之一句話——收養靳川是不可能的。

靈堂正中,靳小蘭的黑白照片還擺在棺材前面,她清秀的面龐帶著微笑,註視眼前的一切。

兩個姨越鬧越厲害。

靳川跪在地上,面無表情,冷眼旁觀。

後來,靳母實在聽不下去了,夾雜哭腔把兩個女兒狠狠痛罵一頓,當場把她們趕出了靈堂,“都給我滾!棺材裏的是你們的親姐姐,小川是你們的親外甥啊,兩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!你們不管他,我管!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他養大成人!”

靳小蘭屍骨未寒,小磚房雞飛狗跳。

靳川淡淡瞧著這一片眾生相,忽然一勾唇角,露出一個諷刺到極點的笑容。

……

農村婦人說完,已經哭得連發出聲音都困難,她哽咽著,字裏行間似乎全是悔恨,“我自己也有個娃,都是農村裏種地的,條件都不好,我真沒辦法啊……”

對面,朵棉的反應卻從始至終都很平靜。她眼簾低垂,一語不發,捧住奶茶杯的兩只手,卻收緊,用力到骨節處都泛起青白。

“小姑娘,阿姨求你幫幫忙,小川能帶你去看他姥姥,你倆關系肯定挺好的……”婦人忽然伸手想去拉朵棉,儼然把她成救命稻草。

朵棉毫不掩飾地躲開了。

“……”婦人神色微微一僵。

朵棉用力咬唇,似乎在竭力克制什麽,然後才擡眼看向婦人,淡淡地說:“抱歉,我可能幫不了你。”

婦人楞了下,“你……”

朵棉盯著婦人的眼睛,扯了下唇角,笑得譏諷而風輕雲淡:“我突然知道靳川為什麽不接你電話,也不想見到你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太讓人惡心了。”她冷漠地道。說完連一秒鐘都不願再和這女人多待,起身,徑直扭頭走人。

擁擠的地鐵站人流匆匆,朵棉咬緊了唇,還沒從剛才的故事裏回過神,一時間,震驚、心疼、憤怒……各種情緒在腦子裏交織,她甚至全身都在發抖。

關於那個人的過去,他的童年,他的成長經歷,狗血到仿佛所有不幸都撞到了一起。還真是完美映襯了“造化弄人”“天意難測”這些詞。

竟然是這樣。

原來是這樣。

她怔怔,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——難怪靳川會用那樣認真的口吻對她說,人只有足夠強大,命運才會對你低頭。

那時她還覺得有點好笑,心想他一個二十歲不到的人,哪兒來這麽老氣橫秋看破紅塵的覺悟。

現在回想,才明白。

只有曾被命運緊緊扼住咽喉的人才會說出這句話。有的人,只是活著就必須用盡全力,更別說要活得如此耀眼而張揚。

無法想象那是番怎樣的千錘百煉。

朵棉忽然擡起右手捂住嘴,濕了眼眶。

下午的補習,老師在上面講得唾沫橫飛聲情並茂,朵棉半個字都沒聽進去。

度日如年算什麽,度秒如年才是真可怕。

她腦子裏亂糟糟的,拿筆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,好不容易捱到下課,她立刻抓起書包一陣風似的沖出了教室,到樓下打了個車,直奔和靳川約定的見面地點。

摸出手機看時間。下午五點半。

打車過去應該就差不多了。

朵棉深吸一口氣吐出來,定定神,坐正之後猛想起什麽,趕緊從包裏翻出之前買的BB霜和眉筆,對著鏡子有些笨拙地開始化妝。

好了吧?朵棉對鏡子裏的自己眨眨眼。

……好像左邊眉毛粗了點?

改改。

……好像右邊的又粗了點?

她皺眉,越著急越辦不好事,一雙眉毛也越畫越詭異,就在她準備進行第七次修改的時候,前面的司機師傅丟來一句話:“到了。”

“……”朵棉囧,只好默默地收起眉筆鏡子,默默給錢,默默下車。

手機收到一條消息:曼谷料理,包間名清檸。

朵棉眸光閃了閃,回覆:你到了?

靳川:嗯。

朵棉:我馬上到。

這種場合,頂著副蠟筆小新的眉毛實在是太丟人了。

但丟人就丟人吧,他一個人已經等了那麽久,她不想讓他再繼續等。

思索著,朵棉走進約好的泰式料理店。

身著紗籠的服務員笑盈盈地迎了過來,朵棉報了一個包間名,服務員將她引導過去。

“請進。”服務員貼心地為她推開包間門。

朵棉擡眼。包間裝修風格是十足的泰式風情,窗戶半開,夕陽的餘暉斜灑進來,裏面的人聽見響動,微側頭,在一片光影交織中看了過來,臉上的神色很淡。

遇見方知有,斯人若彩虹。

莫名的,朵棉腦子裏蹦出這麽句文藝範十足的句子。

四目相對,空氣裏有幾秒鐘的死寂。

服務員關上包間門離開了。

“……”朵棉移開目光坐到那人對面,盡量讓自己遺忘下午偶遇那名婦人的事,若無其事的語氣,“你不是說下午要訓練麽?我還以為是我找地方等你。”

那頭,靳川沒答話,只是拿起杯子喝了點兒水,盯著她看,眼神直勾勾的,裏頭充滿興味。。

“……”朵棉被看得有點發毛,清清嗓子,自己給自己找話緩解尷尬,“這地方我以前來過,味道還不錯。”

“化妝了?”靳川冷不丁道。

“……”朵棉微怔,下一秒立刻生出一種小心機被看穿的窘迫,臉微紅咳嗽兩聲,“買、買了眉筆一直沒用,順便,就用一下。”

“嗯。”他把杯子放回桌上。

……啊啊啊居然一眼就註意到了,看來她的蠟筆小新眉真的很醒目。

這麽重要的時刻……

好郁悶。

“……我不太會化妝。”她臉紅紅的,想了半天覺得自己還是可以搶救一下,於是強行解釋:“不過我學東西一直都很快,下次應該就能……”

“挺好看的。”靳川淡淡打斷。

“……”朵棉一楞。

他擡眸瞧她,懶洋洋地挑了挑眉,“你在我這兒怎麽都好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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